作者:李瑩(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師)
在中國抗日戰爭的地理版圖上,青島是中共地下黨組織和左聯小組的重要據點,也是大批現代作家的寓居之地。青島不僅為抗日救亡活動提供了相對安全、自由的空間,也成為作家筆下的獨特風景,寄寓著他們的抗日之志與愛國之情。鉤沉中國現代作家的青島印象可以發現,他們在學校、書店、報館,以筆為刀,以墨為鋒,投身文學創作、詩歌運動、話劇公演、木刻展覽等形式多樣的文化活動,與其他地區遙相呼應,傳播抗日救亡思想,構筑抗戰文化共同體。隨著文學的種子在青島落地生根,這座城市的愛國主義革命薪火也代代相傳。

青島觀海二路49號王統照舊居
先聲:“還我青島!”
1919年,在五四運動現場的聲音記憶中,“還我山東!還我青島!”的呼聲最為強烈,傳遍全國,震驚世界。走在大學生游行隊伍中的王統照,“第一次感到群眾力量的重大……人人懷著一片熱愛國家的心腸,想把興亡的時代重責毫不謙遜毫不猶豫的擱在自己的肩頭”(王統照《“五四”之日》)。被稱為“五四之子”的王統照,其思想也由此揭開了新頁。
1921年,王統照與鄭振鐸、葉圣陶等12人發起成立中國現代第一個新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次年完成中國新文學史上最早的長篇小說之一《一葉》。此后一發不可收,王統照成為《小說月報》《詩》等重要文學刊物的撰稿人,也積極介紹國外的新思潮與新文藝,出版詩集《童心》《這時代》、短篇小說集《春雨之夜》《號聲》,主編北京《晨報副刊》的《文學旬刊》,創辦《自由周刊》,倡導為時代切實要求的、為人生的文學。
實際上,在中國現代文學的發生階段,青島已然牽動作家心脈,1903年,魯迅在評說德國地質學家李希霍芬的考察報告時寫道:“蓋自利氏(李希霍芬)游歷以來,膠州早非我有矣”(魯迅《中國地質略論》),以敏銳之眼發現了青島與中國現代反帝革命的關系。作為文學史長河中的“風景”,青島承載了特定歷史背景下作家的現實感受與家國想象,并以不同的形式與抗戰文藝建立聯系。
1931年,當“九一八”的炮火聲響起時,王統照已定居青島觀海二路49號,他內心的時代意識與反帝愛國情感被激活,久久不能平靜,腦海中不斷地回放東北之行的見聞觀感。這還要從1931年3月說起,他應友人邀請到吉林四平代課兩個月,沿途看到日本侵略軍鐵蹄踐踏后的東北原野、森林、山河,也看到日本兵用新式槍殺害中國人,目睹貪官鄉豪榨取下苦不堪言的農民,感慨“處處風翻紅日旗,殘山剩水認依稀。博眼異語三千里,豈待他年事可知”(王統照《北國》)。
當東北淪陷于日寇的鐵蹄,王統照坐在家中二樓依山面海的書桌前,望向遠處奔涌的海濤、翻滾的流云,“化自然景象為思想,化思想為自然景象”,提筆將構思于東北之行的兩部小說付諸筆端。僅用約3個月寫完的《山雨》,被茅盾盛贊為“文學史上第一部堅實的農村小說”(茅盾《王統照的〈山雨〉》)。相比一氣呵成的《山雨》,《熱流》則幾度刪改,也正是這段曲折的修改之路,映現了王統照革命文學思想的成熟。從創辦、發行青島的早期重要新文學期刊《青潮》,到完成長篇小說《山雨》《熱流》,王統照點亮了青島在中國抗戰文學地圖上的火炬。他心懷對民族危機的憂慮與文化抗戰的抱負,熱心地扶助進步青年,資助在青島讀書的臧克家出版第一部詩集《烙印》,為徐中玉計劃出版的《芭蕉集》寫序,幫助王亞平編校詩稿《海燕的歌》……受到鼓舞的青年,也飽含熱力,紛紛投入抗日救亡運動。

20世紀30年代《青島畫報》封面
抗戰中轉地:“到青島去!”
在青島,革命精神如同生生不息的火種,播撒在一代代青年的心中。當國家面臨生死存亡之時,青島大學的學生俞啟威、王弢、李仲翔等發起成立反日救國會、海鷗劇社、新文學研究會,寄寓救亡之志,踐行愛國之情。為了抗戰,他們到南京請愿,登臺公演話劇,加入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當青春的火炬在東方升起,抗戰的“青潮”躍然于海上了。
放眼全國,自九一八事變起,日偽政權下的東北文人處境雪上加霜,面臨寫作的困境與言說的險境,盡管如此,左翼青年不顧生命危險,創辦抗戰刊物,宣傳抗戰思想。與此同時,南京國民政府卻奉行“寧濫勿漏”方針,實行嚴厲的書報檢查制度,加緊破壞中共地下組織機關,用暴力手段搗毀進步文藝組織,通過輿論管控壓制進步思想。面臨嚴峻的形勢,大批左翼青年紛紛東西奔走,南北流徙。
當時,青島因張學良與蔣介石復雜的權力博弈獲得相對寬松的政治環境,又地處南北交界,不僅有膠濟鐵路及其聯運網絡,而且水運、航空皆便利,逐漸成為流亡作家、躲避國民黨搜捕作家的中轉之地。抗戰時期,陳荒煤、孟超、劉芳松、王亞平、袁勃、沈旭、李劫夫、舒群、蕭軍、蕭紅、艾蕪、柯靈、臺靜農等大批作家輾轉至青島,他們或進入報社、學校、民眾教育館、郵電局等工作,或短暫客居,預備再出發。
“‘到青島去——’我心臟的跳動不平均了,雖然這檢查早知道是不可避免的……第二天我們第一眼看到青島青青的山角時,我們的心才又從凍結里蠕活過來。‘啊!祖國!’”(蕭軍《在大連丸上》)。1934年逃亡路上的蕭紅、蕭軍對家國的歸屬感在彼時彼刻迅速生長。他們在觀象一路1號安頓下來后,“下死勁寫作”,也曾“徜徉在郁蔥的大學山、棧橋、海濱公園、中山公園、水族館,唱著‘太陽起來又落山哪’……按時工作按時休息,因之成績很好”(梅林《憶蕭紅》),各自完成了后來驚動文壇的《生死場》和《八月的鄉村》。
從蕭紅、蕭軍住處向北走,走到廣西路與龍山路拐角,是青島第一家專營新文學書刊的荒島書店。這里“出售大批進步書刊……它開闊人們的眼界,影響人們的思想,進進出出,買書看書的人很擁擠,成為荒島上的新文化中心”(臧克家《戰斗的集體》),又因為距山東大學、青島民報社等地皆不遠,備受附近師生、編輯等文化人的喜愛。書店雖名為“荒島”,但文化氛圍相當活躍。開業之初,請人幫忙寫店招時,喬天華所寫的4個美術字最受好評。正因如此,實為中共青島青年委員兼左聯黨代表的喬天華與店員漸漸熟絡,了解到書店老板雖是資本家,但對革命有同情心,平時把書店交給兩位剛大學畢業的青年經營,遂將荒島書店發展為傳播抗戰文化的據點。后來,周浩然等組織的“汽笛文藝社”、呂福田等組織的“海光文藝社”等社團都在這里開過讀書會。
除了從北平、上海訂購書刊之外,荒島書店也著力推介青島左翼作家的新作。沈旭的第一部詩集《黎明前奏曲》即其中一種,從版權頁來看,這本書由“當代詩歌出版社”出版,地址在“無棣二路二號”。若有細心的讀者按圖索驥,會發現,那里其實是沈旭的住處。自編自印詩集,或是他為避免當局審查的曲線救國之策。1933年,《新詩歌》被查封后,沈旭與王亞平、袁勃等在青島繼續創辦《現代詩歌》《詩歌新輯》《詩歌季刊》等刊物,并聯合北平、天津、蘇州、南京、上海、廣州等多地的詩歌社團成立“中國詩歌作者協會”,構筑抗戰的廣闊陣地。
然而,在如火如荼的文化活動背后,進步作家們的日常生活頗為艱苦,“可以把現款拿去印詩集,而讓自己貧窮地在青島友人處寫作詩歌,可以為了寫作而不一定久囚在職業牢里;可以興味地做個報館校對工人;可以住在朋友家里單吃稀飯過日;也敢各處奔跑,而且和各地的同好組織座談會,朗讀新詩”(蒲風《我為什么提出“新詩歌的斯達哈諾夫運動”》)。他們舍棄優渥條件投身創作,抗戰之詩如星星之火,在山海之間閃耀。
青島地處海隅,作家雖暫居青島,卻并不封閉。他們通過報刊、廣播、通信等媒介,密切關注社會、政治、文壇動向。蕭紅、蕭軍與魯迅的通信往返于荒島書店與上海內山書店之間。魯迅在第一封復信中說:“不必問現在要什么,只要問自己能做什么。現在需要的是斗爭的文學,如果作者是一個斗爭者,那么,無論他寫什么,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斗爭的。”蕭紅、蕭軍不論日間或深夜,不論在海濱或山頭,只要有時間,總是把信讀了又讀,從中獲得“力量的源泉,生命的希望”(蕭軍《青島懷蹤錄》)。經由青島,蕭紅、蕭軍終于駛向文化中心,成長為左翼文學以至抗戰文學的重要作家。
往來青島的作家在書店、學校、報社等文化空間流動,獲取新知,聯合多地的力量共同抗戰;同時也在諸多文化活動的過程中,播撒了文學的種子。當年在青島市立中學讀書的黃宗江回憶,“蕭軍要我倆在他所編的副刊中出一種少年文藝周刊,就叫它《黃金時代》……我那時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齡,什么詩歌、散文、小說都敢一把抓,還開始寫了個多幕劇,叫做《光明的到來》,居然寫的是工人和資本家的斗爭,發了兩三期”(黃宗江《懷青島 憶“荒島”》)。正是參與副刊編輯工作的機緣,黃宗江后來加入中共黨組織,走上文學創作之路。對青島而言,到此中轉的作家并非格格不入的外來者,他們通過文學創作、辦報辦刊等文藝活動,結交當地青年,建設左翼文化,傳播新文學與無產階級革命理想。種子落地生根,青島也漸漸崛起,進入文學發展的黃金時期。

1936年,《青島時報》對山東全省木刻展覽會及相關活動的報道
抗戰文藝大眾化:“誰的青島?”
青島不僅是現代作家抗戰歷程中的中轉站,同時也成為他們筆下的獨特風景。左翼作家在作品中深描青島的德國炮臺等殖民遺存,以反諷式、譴責式語詞,或以濃烈的色彩等藝術手法激發讀者的反帝愛國情感,形成與主流左翼文藝力學美感相呼應的風格。如“青島多馬車是一個特點,馬車而用雙馬更不是在別處所能看見;這十足地表出了青島的人有身份。坐在馬車上爬坡緬懷當年德國皇帝的出巡,或者參加日本帝國的什么典禮”(王余杞《一個陌生人在青島》);“青島是天之驕子,兩難具,二美并:錦繡江山兼備物質文明,西方帝國和東方帝國相繼為我們借箸代謀,著意經營的避暑勝地”(柯靈《島國新秋——青島印象之一》)……如此“青島印象”固然有代入感,可是作為中國“失地”的青島,誰人猶記?
抗戰初期,作家紛紛從象牙之塔走向十字街頭,嘗試創作為大眾所接受的文藝作品。帶著“易卜生之夢”回國后,洪深面對日本侵占東三省、進攻上海、出兵熱河、承認偽滿洲國等歷史事件,深感所學戲劇理論于現實致用的無力。洪深復盤九一八事變后的中國電影,認為文藝要有合適的藝術手法,要反映抗戰以來中國民眾的反帝情緒的高漲與反帝斗爭的實踐,還要揭露不抵抗主義對民眾的欺騙。
為此,1933年底,洪深以青島故事為原型,從中國戲劇傳統中汲取靈感,“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創作了電影文學劇本《劫后桃花》。在劇中,青島被德國、日本先后占領25年的歷史,是遺老祝有為一家聚散離合、祝瑞芬和劉花匠未成眷屬的不可剝離的底色。劇本開頭勾勒了一幅畫面,“青島,即膠州灣,山富樹果,海有漁鹽,人民安居樂業,原是富庶安樂的地方”,“原是”一詞,有四兩撥千斤的效果,當青島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那段歷史留給每個中國人內心的傷疤也慢慢揭開了。
1935年,《劫后桃花》由明星公司導演張石川的團隊拍攝為同名電影,次年初上映,這是“青島故事”首次出現在中國電影院的銀幕。若讀過洪深1934年10月發表的散文《我的“失地”》《留得青山在》的觀眾,能從電影中看到洪深的故事,體會洪家位于嶗山的住宅“觀川臺”被日本人強占后,那無人與說的思父之苦與失家之痛。而委婉曲折的懷舊情緒之下,潛入心底的是對國家危難的擔憂,如曹聚仁在評論中所言,洪深“明朗地在觀眾面前堆著一堆問題。……藝術作品的基點,就是要提供大眾所關切的問題,使大眾從作品中看到社會現實”(曹聚仁《東山隨筆》)。恰逢一二·九運動落幕不久,電影海報寫有“請看今日之青島,究為誰家之天下”,一時間惹得群情激憤,一呼百應。從劇本、散文到電影,以青島故事言說家國之思,表現民族憂患意識,在“反帝影片中的成功之作”(歐陽予倩語)《劫后桃花》中,洪深找到了自己的路。

1935年,《避暑錄話》作者聚餐留下的簽名
百川入海,涌動抗戰“青潮”
論起文化氛圍,青島不若北京、上海等文化重鎮那樣濃厚,但對處于抗戰之路的作家而言,“從北平來,從上海來,從中國任何的一個都市中到青島來,你會覺得有另一種的滋味……這地方沒有中國古老的文化,也許容易造成一個嶄新的地方”(王統照《青島素描》)。在嶄新的地方,一切有新的可能。正如彼時文壇,不同文學立場的作家論爭不斷,勢同水火,然而在青島,各路作家互動頗多,甚至引彼此為精神同道,自謂“避暑者”——“一避溽暑,二避炎威”,收獲了“陰霾灰暗的天空下黃金一樣的友誼”。
在青島,作家們大多傍海而居,海濱及其附近的山麓、公園也成為文人聚會的文化空間。這里不比北平沙龍文學的貴族質感,也沒有上海四馬路咖啡館文學的神秘氣息,海濱超越了室內空間的邊界感,有形之中內蘊無形的開放性,野餐、飲酒、劃拳等不拘一格的形式也沖淡了嚴肅感而更具休閑性。南渡北歸之間,寓居青島的歲月留給作家個人文學生涯的難忘記憶,縱使身處患難或低谷,回首時依然認為那是“夢做得最熟的時候”(吳伯簫《羽書》)。
1935年夏,“島上的作家們曾接連多次聚會過,最后一次由洪深的提議創辦了一個周刊”(袁勃《青島文壇》)。這份周刊即《避暑錄話》,共10期,由王統照、老舍、洪深、臧克家、孟超、王余杞、王亞平、杜宇、劉芳松、吳伯簫、李同愈、趙少侯12位作家共同撰稿,自1935年7月14日起,每周隨《青島民報》出刊。在青島市發行量數一數二的《青島民報》,是國民黨青島市政府的黨報,但由杜宇、劉芳松、孟超等左翼作家擔任編輯的副刊,卻是另一番天地,成為中共地下黨員、左翼青年表達革命理想的空間。如此一來,“避暑”作家不必顧及“有沸騰著的血,焦煎著的心,說出的‘話’,必然太熱,將要使得別人和自己,都感到不快,而不可以‘錄’了……他們要和政治家的發施威權一樣,發施所謂文藝者的威權”(《避暑錄話·發刊詞》)。在順興樓、厚德福等老字號酒館,大家輪流做東,憑著“痛飲酒,熟讀《離騷》”的豪情,快意紓解心中郁結的暑氣。以文會友,不必顧及各自作風、情調、見解、立場與說話方式的差異,也就少了劍拔弩張的論爭。在20世紀30年代都市文學生態的譜系中,青島無疑是獨樹一幟的。
1936年10月,當魯迅逝世的消息傳到青島,王亞平、袁勃、沈旭、杜宇、宋春舫、老舍、袁素瑜、趙庶常、凌達揚、張樂古、楊津生等80余人組成青島市文化界團體,與山東大學的國文學會共同開會,商議定于11月1日分別在青島市大禮堂、山東大學大禮堂舉辦追悼魯迅大會,以魯迅精神指引抗戰之路,“依著他的指示和教誨,盡可能地學習著他那堅苦倔強的斗爭的精神,踏著他已經走上而沒有到達目的地的道路,叫醒著大家一同繼續前進,不流一滴眼淚,不吐一聲嘆息,不惜任何一點犧牲,英勇地,堅決地,跟一切的惡勢力斗爭到底”(徐中玉《敬悼魯迅先生》)。
其實,就在不久前的1936年7月,青島文化界響應魯迅大力倡導的新興木刻版畫運動。木刻版畫是現代中國革命所需要的藝術,“當革命之時,版畫之用最廣,雖極匆忙,頃刻能辦”(魯迅《〈新俄畫選〉小引》)。進步作家們借蘭山路小學場地,舉辦了“山東全省木刻展覽會”和木刻座談會,并展出400余件木刻作品。24日,發行《山東全省木刻展覽會特刊》,講解木刻工藝、傳播及其宣傳效應等,選登了王紹洛《劫后》、李劫夫《黑夜的流浪者》等作品。這些作品以黑白分明的色調,表現帝國主義侵略的種種行徑,行刀走筆,“把大多數人的動向及其吼聲刻印了出來”(李劫夫《現階段木刻運動之使命》),與文學作品、話劇、電影、漫畫等藝術形式一起,肩負起國防與民族解放的使命,成為別具一格的抗戰宣傳媒介。天風海水之中,“青潮”涌動。
回聲:“我把生命獻給了光明”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畔一聲槍響,拉開全面抗戰的序幕。“時局的緊張,可以從海灘上洗澡人的減少來推斷出來。深褐色的皮膚不見了。只白沙一片,和鹽水打岸聲”(端木蕻良《青島之夜》)。隨著盧溝橋的戰火沿津浦線南下,日本軍艦停靠沙子口海岸伺機登陸,暗云開始籠罩青島,中國文學史上規模最大的離散風潮之一開始了。
“王劍三以七號攜眷去滬,臧克家、楊楓、孟超諸友,亦均有南下之意”(老舍《南來以前》),匆忙地惜別青島好友,老舍應該想起了自己寫給《避暑錄話》終刊號的詩:“故人南北東西去,獨領江山一片哀!從此桃源縈客夢,共誰桑海賞天才?”戰爭擾亂了正常的生活秩序,青島當局準備實行“焦土政策”,于各處修建戰壕。鋪戶皆閉,物價驟漲。白天號外頻發,人心惶惶,晚上海寂天空,夜不能寐。
1937年8月,老舍乘火車到濟南,后南下武漢組織“文協”工作。相比在青島每日寫兩千字、一個暑假可以寫十幾萬字的狀態,南下3年間,老舍共寫了約30萬字,“他已不是青島時的老舍了,真個清癯了,蒼老了,面上更深刻著苦悶的條紋了”(臺靜農《我與老舍與酒》)。盡管如此,老舍與青島友人“不但不因為山水相隔而彼此冷淡,反倒是因為隔離而更親密”,當他念及“和洪深、孟超、王余杞、臧克家、杜宇、劉西蒙、王統照諸先生常在一處”(老舍《懷友》),更稱那是人生最難忘的3次聚會之一。
如老舍一般,在南行作家流離的屐痕上,很快便長出了記憶的青苔。“我尤其喜愛雨夜。青島不常下雨,下時也不大,多的是溟溟濛濛。披件雨衣在身上,沿東方菜市繞個圈子,有時或略停一刻在荒島書店”(徐中玉《憶青島》),跟隨山東大學遷至四川萬縣(今重慶萬州)的徐中玉,心中仍牽掛著留在青島的校園。在抗戰的號角聲中流徙,作家的青島印象亦隨著時空的延展沉淀、發酵,化作經驗與精神勢能,照亮前行的路。
在延安,李劫夫開始譜寫抗戰新章,他為《歌唱二小放牛郎》作曲:“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哪兒去了,不是他貪玩耍丟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曲中有畫,曲中有情,聽者無不為之動容。從青島到延安,循著李劫夫的創作足跡,可觸摸到抗戰文藝發展的鮮活脈絡。
1938年1月10日,青島再度淪陷入日本之手。盡管大批文人紛紛離島,但仍有十一二家報紙生存下來,共十五六個副刊,“有著不少希望的種子,迎著迫害和苦難在茁長”(黃耘《青島的文藝界》)。年輕的黃耘全力組織校內外的進步青年開展救亡活動,為報紙副刊組稿,寫作抗日詩歌。黃耘是誰?他曾在王亞平擔任校長的黃臺路小學讀書,由此開始詩歌創作,“由于我的叔父和來青島的中國詩歌會諸多詩人,如袁勃、沈旭、蒲風,經常來往,手邊有中國詩歌會編輯出版的多種詩刊及詩集,尤其是王亞平在青島出版的詩集《都市的冬》使我第一次接觸到新詩。三十年代初正是中國面臨危亡,當我讀到《都市的冬》內《燈塔守者》的名句:‘在這曙色欲來的前夜/我把生命獻給了光明’,使我心靈激動,從此深深地愛上了新詩,與詩結下不解之緣”(黃耘《從開始抵達開始》)。在黑云籠罩的青島,黃耘以新詩的精神抵抗日偽統治,召喚正義與革命之光,不正是文學最真切的回聲嗎?
摭拾全面抗戰爆發后這些現代作家寫在延安、武漢、重慶、桂林、昆明、香港等地的文字,不妨說,作家們以另一種在場的方式,承繼青島的愛國主義革命傳統,堅定抗戰到底的信念與決心,譜寫壯美的新詩篇。在史與詩的交融中,匯聚作家們的青島印象,我們能夠看到一條別樣的抗戰烽火路,它與已有的抗戰活動相互對話,相互補充,共同繪制出更完整的中華民族抗戰記憶新圖景。
如今,當你漫步到青島的王統照故居門前,不妨想象“扶著陡直的欄桿,滑梯似的飛躍而下”的主人,與我們一起拾級而上,在望海樓的窗前吟誦:“不要讓黑暗阻礙了你,有多少燭光在半天輝煌。不要驚惶狼狗的嗥叫,陰影中當心毒蛇的圍繞。更不必害怕這空前風暴,在你頂上,有你的‘靈魂鳥’!”(王統照《你的靈魂鳥》)
- 2025-06-20超3500冊“京品”圖書盛裝參展
- 2025-06-20“趙樹理調解法”的文學之思
- 2025-06-20【文化評析】畢業展“破圈”的啟示
- 2025-06-20今天我們如何讀古籍(新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