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故鄉關系辨析】
作者:賀仲明(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
一
故鄉,是一個人生命最初階段的生活地,關聯著他的成長、童年,維系著他人生中單純而美好的珍貴記憶,也融合著他最早接受的情感和文化影響。因此,正如有作家所說:“故鄉對一個作家的意義,就是母親、童年和大自然。”故鄉很自然地成為作家們執著的書寫對象,乃至成為他們創作的重要源泉。書寫故鄉往事,成為人類所有時期文學的重要題材。其中,以抒情為中心的詩歌和散文文體是故鄉書寫頗為集中的領域。如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宋之問的《渡漢江》等家喻戶曉,《詩經》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更代表著古人對故鄉的深切思念。在近現代文學領域,魯迅的《朝花夕拾》、郁達夫的《故都的秋》、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等,都是書寫故鄉的突出代表。

魯迅的《朝花夕拾》、郁達夫的《故都的秋》、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等都是書寫故鄉的代表性作品。圖片選自中國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根據魯迅《朝花夕拾·社戲》改編的同名連環畫。資料圖片
相比之下,以虛構為要務的小說,與故鄉之間的關聯要更寬泛也更深沉一些。直接的表現是小說家持續而執著地書寫故鄉生活,建構起一個以故鄉為原型的生動文學世界。世界文學中頗為知名的有美國作家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都柏林,中國現當代文學領域則有沈從文的湘西世界、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蘇童的蘇南小鎮等。
更為普遍也更內在的,是故鄉情感和文化對作家心靈的浸潤,并滲透到其作品的思想和藝術之中,凝聚為作家的文化和地域個性。在這方面,從現代文學的魯迅、老舍、蕭紅,到當代文學的路遙、劉震云、遲子建等,都有很顯著的體現。一般來說,故鄉記憶越深刻,作家受其影響的印記就越明顯。故鄉記憶在大眾中具有很強的情感共性,因此,故鄉書寫也比較容易對讀者構成情緒上的感染,從而產生心理共鳴。
近年來,人類社會進入后工業化時代,中國社會也在快速步入城市化進程。在這種情況下,文學與故鄉的關系也發生很大變化。比如說,“故鄉”的范圍在擴大。就像“鄉愁”一樣,以往的“故鄉”內涵基本上局限于鄉村。談到故鄉,人們自然就會想到裊裊炊煙、小橋流水、田間地頭,也就是鄉村景致。但隨著社會城市化程度越來越高,很多人的生活與鄉村關聯度不大。他們從小就生活在城市,兒童生活記憶也都跟城市密切相關,在他們成年后,城市成為他們的精神寄托所在,換言之,城市就是他們的故鄉。所以,今天我們談“鄉愁”,不一定就是思念鄉村之愁,也完全可能是思念城市之愁。我們談故鄉,也不一定就是鄉村,也可能是城市。在可以看見的未來,這種情況應該日益成為普遍現象。
另外,越來越多的人在失去“故鄉”。這與城市化進程有密切的關系,同時鄉村也在發生巨變,傳統的生活方式特別是傳統倫理精神正在發生深刻變化。那些年輕時就進入城市的“打工者”,懷著強烈逃離鄉村生活的愿望離開故鄉,并試圖努力融入城市之中,但文化和現實的多重因素決定他們的心靈難以真正遠離鄉村,只能在城鄉之間漂泊。這一點,在諸多打工文學作品中有深刻的表現。那些曾經的鄉村留守兒童,鄉村是他們度過童年的地方,但由于現實變化,其記憶中較少有傳統意義上的故鄉溫馨,許多來自鄉村的80后作家作品清晰地再現了他們對故鄉的態度。還有一些作家曾經擁有真切的故鄉記憶,在鄉村文化巨大變遷的背景下,故鄉可能已經不再是現實的存在,而只存在于記憶和夢想中。
事實上,從更寬泛的角度說,故鄉的逐漸淡化已經是當前一個重要社會現象。當前的社會文化面臨信息化技術和商業氛圍的雙重影響,快節奏的生活狀態讓人們很少有余暇回望故鄉。這種現實情況影響到文學與故鄉的關系。在故鄉被泛化和淡化的情形下,文學是否還應該書寫故鄉,以及如何書寫故鄉?是一個很實在也很重要的問題。
二
故鄉是文學的一個永恒因素,文學始終都不可割斷與故鄉的聯系。當然,隨著故鄉與文學之間的關系發生改變,作家們不可能也不應該再沿襲以前的方式來理解和書寫故鄉,而是需要改變、創新和發展。其中,超越“故鄉”原有的內涵范疇,從更高層面來書寫故鄉,應該是一個很有必要的思路。具體來說,最關鍵的一點,就是不再將故鄉局限在個人情感層面,而是要將之拓展和深化,傳達出更深遠的關懷和思想。這本是優秀文學作品應該具備的基本品格,也就是說,優秀文學作品的普遍特點是將個人的生活情感進行深化與升華,傳達出更具普泛意義和深刻價值的思想主題。
在今天的語境下,這一點更顯必要。從時代角度說,人類面臨的共同問題更多,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密切。文學顯然需要順應時勢,具有更強的人類整體思維。作家需要超越個人情感,將個人對故鄉的眷戀之情深化為對廣大民眾的深切關懷。正在失去“故鄉”的人,迫切需要重新尋找故鄉,加強與故鄉的多重聯系。他們雖然可能沒有美好的童年故鄉,但在今天,完全可以站在成年人視角重新發現故鄉,不僅努力熟悉故鄉的歷史,更在現實層面關注和關懷故鄉,對故鄉的前景和命運進行深入探索與思考。故鄉維系著人們的家族過往、親人歷史,即使記憶中的故鄉有些陌生和不完美,但當現實褪去曾經的色彩,完全可以重新理解和發現故鄉,在故鄉中尋找到心靈之根。
而且,無論是鄉村還是城市,近幾十年都發生了巨大變化,蘊含著豐富的時代變遷。城鄉融合發展進程中,涌現出許多新生事物,一些“時代新人”也呈現出新的風貌,此中有太多內容值得文學記錄和呈現。從一定角度說,這應該是文學與故鄉再度親和的重要契機。事實上,近些年有不少作家投身鄉村變革的書寫之中,創作出數量豐富的作品,其中不乏突出者。但有個顯著問題是作家們普遍距離鄉村變革比較遠,缺乏切身的體悟。鄉村在呼喚那些與之有深厚情感和文化聯系的作家,期待他們融故鄉情感和人文關懷于一體,創作出優秀作品。
三
好的文學作品也應當賦予故鄉更豐富、更深邃的思想探索。從本質上說,故鄉既密切關聯著個人情感,也與家族乃至民族和人類的歷史有深刻聯系。追尋“故鄉”,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追尋家族、人類與歷史的精神聯系。作家對故鄉的書寫完全可以賦予其豐富復雜的內涵。比如融匯家族歷史、文化變遷、人性探究等豐富因素,從更深遠處進行思想文化上的探索。
文學史上有不少作家具有示范意義。如美國作家福克納在故鄉書寫中蘊含深刻的人性思考,魯迅的作品則表達對民族性格的反思,沈從文的湘西故事傳達出對自然文化的守護等。今天,對于作家而言,尋找“精神故鄉”是一種有意義的方式。
一般而言,故鄉的象征書寫包括聚焦民族文化精神,深入挖掘文化故鄉的“根”,進行現代化的理解、揚棄和再現。民族文化意義上的故鄉能夠賦予作家獨特的思想視野、深邃的思想見地,使作家對現實進行獨立的深刻思考。說到底,民族文化之根一直延續在日常生活中,文學需要關注的是展示民族文化的面貌,賦予其現代生命和時代意義。
故鄉的象征書寫還包括對人類文化與人性問題的思考。人類是一個整體,個人的故鄉是人類文化的一部分,蘊含著人類的價值內涵。作家可以通過個人對故鄉的文化記憶,思考更深遠、更廣闊的人性和未來問題,表達對人類現實困境和前途命運問題的思索。所以,回到文化故鄉,絕對不是守舊,也不是自我封閉,而是從文化角度將歷史、現實與未來進行貫通,特別是將中華文化的獨特價值展示于世界,體現其現代價值。
無論是現實層面還是象征層面,超越故鄉的書寫都需要作家付出艱苦努力,比如強化現實參與意識、深化民族文化意識、突出思想深度意識等。故鄉是個人的情感家園,也是民族的文化家園和人類的精神家園。雖然人永遠無法回到過去,但反觀過去有益于不斷保持前行的姿態。立足大的關懷視野,面向民族和世界的未來,讓社會和人類的生活更為美好,這是今天的文學認知故鄉和書寫故鄉的重要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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