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數字化時代探尋人類的本真訴求——讀石一楓《一日頂流》

　　張艷麗

　　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為當下作家的創作帶來了新的機遇與經驗。石一楓的《一日頂流》（人民文學出版社）以互聯網科技發展為背景，融入最新科技元素，用切近現實的選材、獨出機杼的情節、鮮活的人物以及活潑風趣的語言，將科技知識與人文情懷熔于一爐，講述了一個獨屬于數字化時代的故事。小說以胡學踐、胡莘甌父子與互聯網的關系為明線，以主人公胡莘甌的心路歷程為暗線，將現實世界與網絡世界穿插聯結，勾勒出主人公意外成為網紅后遭遇的心理危機以及自我療愈過程，揭示出“人”作為生命體的本真需要及其價值實現路徑。

　　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對胡莘甌“怕”“管”“愛”的心理呈現，首先是“怕”。他的“怕”來自一場機械事故。母親的慘死促使其選擇性失憶，母親墓地“楊樹上的眼睛”令他恐懼，后來延伸到怕“千年蟲”、怕被人看、怕沒人管……于是，5歲的胡莘甌“愛”上了6歲的李蓓蓓——有姐姐“管”，他才不怕。這種“管”被他理解為“愛”，即使李蓓蓓失聯多年，他依然堅持尋找。對“愛”的執著不僅源于母愛的缺失，也出于他對“怕”的逃避。當接替李蓓蓓的李貝貝出現，他暫時忘了“怕”。而當李貝貝離開時，胡莘甌聲嘶力竭地喊出：“誰來管管我！”其中蘊藏著他20多年來對“怕”的恐慌，也是他作為一個生命體最本真的訴求與吶喊。猶如《狂人日記》中的“救救孩子”，當他發現熱鬧的現實世界背后的荒涼本相，心理上的生命需要使其本能地發出呼救。由此，直播中一句“誰來管管我”的呼喊與無可依附的現代人的情緒產生了共鳴，胡莘甌在互聯網上意外爆紅，成為網紅“求管哥”。成為“頂流”后，眾人的目光猶如楊樹的眼睛讓胡莘甌害怕，在對“怕”的逃離與對“愛”的找尋中，他開始了自我療愈。人工智能慧行的出現使其絕處逢生，得到心理安撫。終于，胡莘甌以對李蓓蓓的愛為鑰匙，以慧行的情感慰藉為動力，擊碎了“怕”。

　　在“怕”“管”“愛”的心理變化中，胡莘甌這個人物形象逐漸豐滿立體。作家將他比作“流浪的二傻子”，贊賞其天真、純良的傻勁兒。正如魯迅筆下的狂人一樣，他們忠實于本心，執著于對生命本相的探尋并勇于發聲。石一楓借此表達了他的憂思：“面對未來，人類愈發乏力，而從某種意義上說，二傻子為這個物種的價值劃定了最后一條護城河：做個人吧，起碼別讓機器比我們更像人。”這句話一語道出其創作旨歸。小說的故事雖穿著科技外衣，內里卻是作家對人類生命走向的隱憂與探尋。在虛擬世界不斷膨脹的當下，人最本真的需要是什么？如何在追求流量變現的資本邏輯中保持“人”的清醒？這是現代人需要面對的時代命題。作為生命體，最終滿足人類需要的恐怕不是豐富的物質、高深的思想與算法模擬出的情感，乃是內心的充盈與滿足。在渺不可知的未來面前，人唯有守住作為生命體的本真需要，才能不被科技洪流所裹挾。

　　就此而言，《一日頂流》更像一個寓言，探及嚴肅的哲學命題：人類未來走向及生命價值何在？人工智能的迅猛發展使我們必須回歸“生命”本身。就生物學而言，生命是“具有特殊結構且比較穩定的大分子物質”，人的生命意義即 “人類的存在、生兒育女、滿足自身需要”。因此，生命的本質是一種需要，生命存在的意義在于滿足其需要。就社會學而言，“人”更是一種精神存在，因此，“通過延長‘物質生命’而追求‘精神生命’的永存，才是生命的質量和意義所在”。若把物質生命稱為外部生命，精神生命則可稱為內在生命，而文學意義上的生命意識便是對人內在生命需要的表達與探尋。

　　石一楓在小說中著力刻畫的，便是這種關注內在生命的人物形象。這類人看似有點傻，實則活得認真。以胡學踐父子為例，機械事故使胡學踐由技術工人變成了足不出戶的網民，從Intel486用戶到攢機高手，他發現了間接導致妻子意外身故的黑客“老神”，卻原諒他并鼓勵其重新做人；明明對李蓓蓓的母親動了情卻擔心拖累對方而婉拒愛情；日常花費極少，卻對“北漂”李貝貝傾囊相助。這是一個不計個人得失卻心胸廣闊的人。胡莘甌也是如此。在李貝貝眼中，他有些“彪”；在發小馬大合那里，他是任人可欺的濫好人。內在生命的渴望使其對外部世界的需求極低，而對愛與理解的內在需要卻異于常人。5歲宣布“愛”卻真誠而鄭重地“愛”到了28歲，這23年的心路歷程便是其內在生命意識發展的過程。《一日頂流》攝取人物不斷向內認識自我的心靈圖景，塑造出真誠、純良而又仗義的人物形象，并賦予其互聯網帶來的傷痕與夢想，探尋人如何在數字化時代完成“人”的成長，以不可替代的生命存在走向未來。

　　作為一名具有知識分子氣質的作家，石一楓擅長以敏銳的洞察力發現社會問題并指出其癥結。以社會熱點為思考的觸發點，以人文關懷為底蘊，以藝術性、趣味性與專業性相結合的故事為載體，構成了石一楓鮮明的創作特色。他在輕松詼諧中探討嚴肅的社會問題，從以游戲電競為題材的《入魂槍》，到反思教育問題的《逍遙仙兒》，再到探尋人與網絡關系的《一日頂流》，石一楓在意味深長的故事中塑造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人物形象，啟發人們在熱鬧中保持冷靜的思考。尤其是《一日頂流》中對最新科技的文學想象、對生命價值的探尋，具有強烈的人文關懷與現實意義，顯示出作家具有前瞻性的文學創造力，也展現出他作為當下“新北京作家群”代表的實力與潛能。

　　（作者系華北科技學院文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