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美書 美園——陳從周《說園》

　　《說園》 陳從周著 同濟大學出版社出版

　　【藝術書架】

　　中國園林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代表，如果向園林愛好者推薦一部專業(yè)著作，那么我首推陳從周的《說園》。

　　陳從周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他雖然沒有受過園林的專業(yè)教育，但是卻成為我國著名的園林學家、園林教育家。他1918年生于杭州，1938年進入之江大學文學系中國語文學科學習，師從“一代詞宗”夏承燾教授，后來被畫家張大千收為入室弟子，學習繪畫，擅畫蘭、竹。他在蘇州美術專科學校教授中國美術史期間結識古建專家劉敦楨教授，得到其在園林古建方面的指導。1952年，陳從周調(diào)入同濟大學建筑系從事建筑與園林歷史教學與研究。中國園林與中國文學、中國畫屬于同源的藝術形式，陳從周深厚的文學功底、精湛的繪畫技藝，使他對充滿詩情畫意的中國園林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在園林研究領域如魚得水，一發(fā)而不可收，自1956年專著《蘇州園林》問世以來，出版著作20余部，可謂著作等身。同時他也進行造園實踐，指導修復了上海豫園、寧波天一閣、如皋水繪園等歷史名園，還設計了云南安寧楠園。1977年，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有意在館內(nèi)建一處中國庭院，陳從周先生推薦以網(wǎng)師園的殿春簃為藍本。歷經(jīng)三年，由我國設計、施工的明軒在大都會博物館落成，引起轟動，中國園林也成為文化交流的使者，向游客展示中國文化的魅力。

　　在陳先生眾多的著作中，《說園》是傳播最廣、影響力最大的一部。1978年，陳先生應邀為上海植物園講座，引起了巨大反響，講話稿經(jīng)整理名為《說園》，發(fā)表于《同濟大學學報》。之后，陳先生又發(fā)表了《續(xù)說園》《說園（三）》《說園（四）》《說園（五）》，并經(jīng)同濟大學匯編成冊，于1984年由同濟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該書采用中英雙語，封面為清代汪榮所繪的《隨園圖》，昆劇泰斗俞振飛題眉，全文由藏書樓“衍芬草堂”后人蔣啟霆先生楷書繕寫，英文由建筑歷史學家毛心一領銜，英語專家巫漪云、孫驪、陳雄尚、徐增同等共同翻譯，書中還收錄有海鹽徐園插圖，可以說集美文、美書、美圖為一冊——插圖的優(yōu)美、書法的優(yōu)美、裝幀的優(yōu)美，都與陳先生文字的優(yōu)美相配合，相得益彰。《說園》出版后，收到海內(nèi)外讀者好評，并陸續(xù)出版了不同版本和譯本，但是仍以同濟大學出版社的這一版最為精美。葉圣陶先生評價《說園》為：“從周兄熔哲文、美術于一爐，以論造園，臻此高境，欽悅無量。”

　　作為《說園》系列文章的開篇之作，《說園》一文篇幅最長，所涉園林領域最廣，最能集中反映該書的精髓。全文除了開場白外共有15個段落，每段一個主題，論及動觀與靜觀、山水關系、花木種植、俯觀與仰觀、文化與文物、含蓄與點題、路徑曲直、特色營造、借景、布局疏密、分合、建筑尺度、畫理與造園、裝修、張燈夜游等內(nèi)容，幾乎涵蓋園林的方方面面。由此可見，陳從周是多么急迫地想把他對園林的感悟傳遞給園林工作者，促進他們對園林的理解。古代園林相關著作以計成的《園冶》與文震亨的《長物志》最為著名，前者論述造園，后者論述品園。用當今時髦的詞講，造園是設計師視角，品園就是使用者視角，園林造得好，既要設計師的巧思，也離不開游客的認可，正如陳先生所說“能品園，方能造園”，當今設計行業(yè)講究用戶體驗與之同理。陳先生既能造園，又能品園，在《說園》中將造園與品園融會，更能使讀者產(chǎn)生共鳴。

　　由于《說園》一文是源自講稿，可能受時間所限，不能展開詳述，而且聽眾為園林從業(yè)者，具有一定的園林知識，因此每段內(nèi)容簡明扼要，點到為止。但是，陳先生巧妙地運用了詩文和例證的方式，引發(fā)聽眾的記憶與想象，使聽眾能夠在有限的文字中感受園林藝術的真諦，可謂字字珠璣。如開篇的“靜觀與動觀”之說，被公認為陳先生的一個重要論點，文中以網(wǎng)師園為例論述“小園應以靜觀為主，動觀為輔”，用“繞池一周,有檻前細數(shù)游魚,有亭中待月迎風,而軒外花影移墻，峰巒當窗,宛然如畫，靜中生趣”這樣的詩般語言描述游客在園中的體驗，令讀者能夠共情；又以拙政園為例論述“大園則以動觀為主,靜觀為輔”，用“徑緣池轉，廊引人隨……妙在移步換影,這是動觀”表述動觀體驗，而中間引用王士禎《冶春絕句》的“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可稱妙絕，有繞梁三日之感。《說園（三）》中以“看山如玩冊頁，游山如展手卷，一在景之突出，一在景之聯(lián)續(xù)”，再講動觀與靜觀，并舉瘦西湖小金山“月觀”為例，以“信動觀以賞月，賴靜觀以小休”講園林的“靜中見動，動中寓靜”。《說園（五）》開篇再次以兩段的篇幅論述“靜觀與動觀”，足見對其的重視。

　　又如“仰觀與俯觀”的論點，與“靜觀與動觀”同樣精辟，但是往往為人忽略。陳先生在論述中將其詩、畫功底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將清末況周頤《臨江仙·前詞意猶未盡再呈幼遐前輩》中的詞句“他年記取小紅亭。小紅亭外，高柳萬蟬聲”改為“小紅橋外小紅亭,小紅亭畔，高柳萬蟬聲”，以說明園景的層次、空間感和聲感，以及視線的仰觀，比原詞多了一個前后的層次。又引南宋女詞人朱淑真《眼兒媚·遲遲春日弄輕柔》中的“綠楊影里，海棠亭畔，紅杏梢頭”，不但層次分明，高低錯落，色彩也更加豐富，不禁讓人想起吳冠中筆下的江南園林。在品園的鋪墊之后轉論造園的精要：“園林建筑物的頂，假山的腳，水口，樹梢，都不能草率從事，要著意安排。山際安亭，水邊留磯，是能引人仰觀、俯觀的方法。”

　　《說園》一文中精妙的論點不勝枚舉，而其他四章也延續(xù)了《說園》的主題，構成了當代園林理論的經(jīng)典之作。《說園》五章娓娓道來，如一首長詩，又如一幅長卷，把中國園林的藝術特征、文化內(nèi)涵、審美原則、造園手法等徐徐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陶潛說：“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讀《說園》，必然會令讀者“頓開塵外想，擬入畫中行”（計成《園冶》），徜徉于優(yōu)美文字所構建的園林藝術之間。

　　（作者：傅凡，系北京建筑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