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開

　　    大水旋轉，裂縫的大地，被江河灌滿。時光移動，先人們從鷹喙里找到了活命的種籽。然后背著糧食、鹽巴和氆氌，腳踩一江兩河，踏上悠遠的羌道。

　　    姓氏里的寶石，閃著火焰。狂風、暴雪，冰雹、雷電，大雨、泥石流，蘇桑叉魔、虎狼豺豹，所有的苦厄都經歷過。漫山遍野，吞吐幽藍，釋放恐怖、陰郁與憂傷。

　　    天地大野，渾沌洪荒。迅猛的狂雪和冰霜也無法阻擋格桑盛開。甘南的山嶺與江河，跏趺大地的先人，將筋脈和骨血，填入了金剛橛，灌進了鑲翅法螺。

　　    她們從灼烈烈的歲月深處，生出了根、莖、葉、花瓣，孕育金子般的宮殿。

　　    他們用伏魔之鞭，將閃電縛住。捧著鐵缽和佛經，一步一叩，為蒼生祈福。

　　    2

　　    御風而奔的牦牛陣，向天空舉起狼群，向溝壑抖開戰袍，向山嶺擂響鼙鼓。

　　    巨纛飆飛，銅琵鐵琶。一場長歌，唱了七天七夜。

　　    風雪彌漫，清除巖壁之上的污泥。小小羽翼，從堅韌的皮皺中脫穎而出。

　　    史前篝火灼燒，年湮代遠的馬家窯文化，漢武帝西征的河池，魏晉南北朝彩陶、繩紋瓦片。一部抱緊了肉體與精神、歷史與地理的人文秘笈，自此打開。

　　    郡邑繁榮，城廓昌盛。

　　    男兒與女兒，伏羲與女媧，在一朵花苞里蟄臥，那里有遼闊的鯤躍躍飛騰。

　　    3

　　    葳蕤草木在側，拉尕山在側，白龍江在側，格薩爾王與鎮伏妖魔的十三戰神在側。

　　    大河饕餮，虎狼縱躍。雪豹、唐卡、絲帛與柏木房，生命呈祥，雷電燃香。

　　    一把月亮作牛角木梳，生活自由自在。

　　    藏刀換絲帛，寬大衣袂下是廣闊天地。

　　    翅膀撫摸風雨，漠野流逝，山巒蒼茫，青稞搖曳著美人的模樣。

　　    白石、青石，神弓、刀劍、貝葉古書，靜靜封存。他們跪伏天地，聆聽上師。

　　    那灼目閃閃的色澤哦！從低處洼地，涌向前世。高處山脊，隱現往昔的嘯吟。

　　    4

　　    峽谷崢嶸，甲胄生光。酒甕在手，善念飛揚。

　　    珠搖環珮的衣裳，光澤閃閃。氣宇軒昂的頭顱，精神爍爍。凜凜魂魄，浩浩品格，越過了高嶺，跨過了低洼。厚重的鄉土志，記載男人和女人的春秋。

　　    雖然昨天，罪惡的繩索曾套住他們，邪祟的眼睛曾伐鋸他們。但是，骨頭何曾碎裂？無論是大雪還是狂風，英雄的先人們，都會從危境中掙脫，一次次跏趺跪拜，險途中的倔犟。

　　    珍珠、翡翠、瑪瑙、金玉、犀齒、象骨……罕世之寶，再次出土。羌、氐、戎、吐谷渾、吐蕃，爭端了幾個世紀的大地，重現秩序與和諧。

　　    5

　　    唃廝啰。與北宋王朝互稱兄弟的唃廝啰，土蕃王朝贊普的后人，圣佛的化身。

　　    他寬容大度，胸懷蒼生，為古老的甘南，打開了秘密的花園。

　　    原野之上，小尾寒羊與旱獺浴著純凈的陽光。酒醉的獵人帶著黑犬蹣跚行走。馱鹽的白牦牛慢慢進入格桑花般的夕陽。

　　    遮天的旌旗，變為枝繁葉茂的樹木；慟地的廝殺，化作鳥鳴蟲啼的天籟。

　　    黑鷹不再叼走羔羊。蛇靈不再噬殺雞鴨。距離與速度，將割裂的大地合而為一。被淹沒的倒影重新發芽。原野之上：瑪尼駐留山坡，經幡飄蕩水岸，桑煙融進藍天，民生安居桑梓。

　　    6

　　    明月奔跑，神獸疾行。甲骨羌藏，吶喊清晰。

　　    一匹奔跑的馬將烏云拉低，風雨經幡，瓔珞遍地，勁草搬動峭拔的石巖。羌戎的牧地，并沒有橫沖直撞，他們總是在天亮前將豹子放回山野，天黑時將綿羊迎回窩巢。曾經的孤獨、沉寂、落寞與離群索居已不再屬于他們。

　　    野犀、羊駝、騾驢，不能抵達貪欲的天地；刀劍、槍戟、箭鏑，不能垂臨惡俗的永生。

　　    千年的古柏，萬年的湖泊，大天鵝開始思念家鄉。

　　    青驄馬的背景，是桑煙繞著的紅墻。龜甲朝向的地方，是結滿櫻桃的好園子。

　　    金鹿梅與銀鹿梅星光一樣開著，羊皮燈籠乳暈的色澤亮著。

　　    青稞酒代替茶水，善人啊！漂泊了漫長之路，吉祥的舟舸，開始浮升、沉降。

　　    7

　　    甕巴里裝滿了清澈的凈水和寶石。

　　    崖壁上的伽藍，大河邊的大寺，珍存上師《貝葉經》佛典手書。

　　    天地水光，萬千漣漪。谷壑里的牧歌從一個人的內心升起。甘南草原，一部純凈的經書，任大風大雪，自在翻閱。醉酒的人，到處都有家園歇息。賽爾布、亞哈、巴寨溝、花草坡、苜蓿灘、嘎河壩、江邊溝……美輪美奐的風水寶地，珍藏著靈鷲的記憶。

　　    小麥、玉米、洋芋、蠶豆、青稞、蕎麥、大麥、洋麥、糜子、谷子……誰以柔軟的手，打開民生的枷鎖？誰又從哪一塊泥土里，摳出鐵、金、銻、銅，鑄煉了一副堅韌的軀身？

　　    8

　　    長風懸垂，細雨纏綿。六字真言，念誦千遍。

　　    備好茶磚、牛肉、糌粑、布匹、酥油和鹽。帶上鋒銳的蟒皮彎刀，篳路藍縷，披荊斬棘。月光之下，我的兄弟磨好了刀鐮，他們擁抱月光，他們擁抱青稞和麥子。他們讓大天鵝的翅膀在陽光下重新燦爛。

　　    山水福地，豐腴了千年。近處的近處：扎西、達娃、央金和卓瑪，在岸畔招手；遠方的遠方，素樸的八瓣格桑梅朵，太陽下大片盛開。洗盡鉛華，淘盡大夢。赭白與青黃的石墻下，風吹動經書。雪域之上，歲月的橫斷面像一條大河的波紋。

　　    豐贍之河，草木遍生岸畔。一尾尾紅魚，進入了靜謐的青石。

　　    懷揣轉世的秘密的人，迎風行走。他們恭叩大地，誦念經文。

　　    9

　　    時間的意境，空間的意象。蒹葭蒼蒼的河畔，白露為霜的山道。隔山對歌的姑娘小伙，涉過了河流，來到了一塊草地，從此不再分離。

　　    黃銅燈盞閃爍，紅墻橙瓦明亮。月下蠕動的牛羊，是憶想的故鄉。我的靈魂找到了可以踩踏的腰脊。遠路崎嶇坎坷。追趕太陽的兒女們，帶著慈愛，為夢想奔走。

　　    白龍江攜帶著滿腹故事，在一片開得旺盛的小黃花里將濤聲珍存。

　　    我看得見的柏木酒桌，已經擺上了斟滿蜂湯酒的大牛角杯。

　　    能豪情滿懷、酣暢淋漓、痛飲多杯的人，才是故鄉的人，才有力量抵御大風雪，才有本事放牧大草甸，才有資格守護雪域圣境。

　　    10

　　    葫蘆陶罐，鼓缽角號。兄弟釀酒，姐妹曬禾。

　　    群山環繞，溪瀑如鏈。眾草扎根，群木卓倫。黑熊、梅花鹿、金雕、斑尾雉雞、紅腹錦雞、藍馬雞，在此自由自在，繁衍、棲居。活潑美麗的卓瑪、俊俏矜持的央金和落落大方的旺姆，到六月的大峪溝溪谷游玩，她們在草叢里采摘野草莓。

　　    人子啊：古時將軍們的后裔。傲骨錚錚，雍榮高貴。

　　    人子啊：智者、賢者。諸葛之風，身世非凡。

　　    民生之于皇權，人道之于天道，不再有什么猶疑。

　　    不見有什么宇宙洪荒、滄海桑田。不見有什么斑駁獸皮、錦衣綢緞。

　　    11

　　    我和我的兄弟從黑措和川隴方向抵達，現在我們終于走到了一起，我與失散多年的格桑梅朵妹妹在雕花玄窗下，將一枚枚瑪瑙和琥珀，縫進了衣襟。

　　    晨光燒沸銅鼎。山河壯美，大地慈悲。我們一起，捏面花，飲青稞，品酥油，撒龍達，煨桑煙，轉三燈。然后，背弓持槍，腕戴鈴鐺。然后，踏歌、采花、擺手、挪步、牽手、蹲腰。我們一起，跳起——

　　    擺陣，突古，朵迪。

　　    天堂拂曉，大地黃昏；輪回的神，明亮璀璨。深奧博大的羌藏文化，充滿魅惑的大甘南雪域高原。古棧與石堡，筑起了道路；黃河與祁連，相牽相挽；雪豹與雄獅，結成伙伴在山谷里行走。大地舉燈，天賜饗宴。清澈的陽光攜著牛羊，打開了一部卷帙浩繁的草原史詩。

　　    □黃恩鵬